景翩翩送走张睦青后,一个人呆坐着,神情失魂落魄,思维像具空壳,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,往哪走。很快三日大限来临,这天上午,张睦青带着帐本、算盘和几个仆佣,再次登门讨要欠帐。景翩翩看到他们一行人,便吓得瑟瑟发抖,不知如何应付这个难缠的场面。刚刚入堂,张睦青便道:“小姐何必如此吓害?我们吕府是讲仁义道德的,既不骂人,也不打人,更不伤人,当然不会霸占你家这祖传的房产及田地。我们只讨要你欠我家老爷的帐款。”景翩翩道:“不敢面对你们,是因为没有给你们安排到所欠的帐款,实在是对不住恩人!”
张睦青道:“你只捡好听话说,也不能当饭吃,还是赶紧想办法还帐!”张睦青边说边掏出算盘置于案上,“今日能还清吗?”景翩翩难为情的道:“身无分文,怎么还清?”张睦青道:“那就再宽限三日,怎样?”景翩翩道:“谢谢帐房张先生的恩德!翩翩永志不忘。”
张睦青又娴熟的打起算盘来,边打边道:“今日是五两金,再宽限三日,到那时是……”噼里啪啦一阵后,接着道,当初是一生五,现在是五生五,三日后是二十五金。”说罢,随手撕下一面宣纸,抵于景翩翩面前,“口说无凭,写个字据吧!日后讨要,也有个凭据。”景翩翩没办法,只好按张睦青的意思签字画押。那红红的指印,如一朵血梅,格外醒目。
张睦青带着人走了。景翩翩心思:“欠债还钱,自古道理,可是这‘驴打滚’息利确实太高了。照这样子再拖下去,不要说这几亩良田宅产,就算是泱泱华夏神州,也不够他们吕家占的!”她愁眉不展,茶饭不思,几日功夫竟瘦了七八斤,人身变了形,更加弱不禁风。
人在最困难之时,想到的只能是自己的挚亲、挚友。景翩翩自小读史习字,没有什么姊妹闺蜜,世间交往非常有限,显得特别的单纯。她最先想到是庇护她的双亲及与双亲有交情的长洲人王稚登伯伯。双亲在世时,王稚登伯伯曾经登门造访景家,多次指导她读史写字,按辈份及文识来说是她的长辈及先生。现在双亲已逝,王稚登成了她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。虽然知道他无力帮助尝还债务,但至少可以帮她想想办法,度过难关。于是,她赶紧修书一封,把自己的遭遇及近况描述一番后,交于信差及时发走了。
次日晚间,正当景翩翩在家中犯愁之际,院外传来扣门声。她思虑道:“难道吕府提前来催债了?难道王稚登伯伯收到信后亲自登门造访了?”在犹豫之际,她开了门。一眼认出是吕府管家石鑫槐。内心嘀咕道:“真是说曹操,曹操到。”于是她道:“这三日没到的,你们吕府提前上门催债?”石鑫槐道:“小姐不知,我是来救你的!快快回屋再说。”他拉着景翩翩来到堂厅还没坐定,便接着道:“今日之言,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,以后永装肺腑,当沤烂胸脯,不可让第三人知道。”景翩翩道:“你在吕老爷的差遣下,带着十多名仆佣来到我家,忙前忙后,跑前跑后,义葬我家二位高堂。感恩戴德尚且来不及,怎能昧了良心去害有恩之人?小女子好歹也读过几载诗书,做人不仅要知恩图报,而且要以‘涌泉相报’。”
石鑫槐道:“第一次见到小姐时,就十分同情你的遭遇。花样年华痛失双亲,实在令人哀婉。不想因节外生枝而让你再受打击。小姐刚才的话,我听后也放心了。打开窗子说亮话,不再遮遮掩掩。”石鑫槐故意往院中瞄几眼,四周万籁俱寂,若大一个景家院子,确信只有他们两个人。压低声音接着道:“我家老爷年轻时,是个地痞二混子,书没读过几本,混世道倒有几把刷子。靠着失信丧义狠毒的本领,敛来这万贯家财。现在他上年纪了,开始信神信鬼信报应,故而想做点面子善事,在乡亲们眼中落个好人,图个平安吉祥,安享晚年,顺便再捞个好名声。但骨子里仍不能算好人,好人有几个开青楼馆阁的?按我家老爷谋划,知道你还不起这债务,等‘驴打滚’到五十金时,他回来娶你当第八房,用他那八抬大轿把你抬到吕府。你见过我家老爷那模样,猪头猪脸,横肉满头,肚大如缸,腿粗如盆,满身汗毛寸把长,用吕老爷夫人的话说,‘吕老爷是狼猪托生的,身上的毛比钢刷子还硬呢!’小姐你长的文文绉绉,细皮嫩肉,玉质粉地,晶莹剔透,怎受得了我家老爷那粗手粗脚暴脾气?嫁给他,一年半载必被折磨而死。”
话说到此,景翩翩已被吓的脸色蜡黄,浑身抖如筛糠,恍惚间扶住厅墙,差点晕倒。石鑫槐马上止了言语,给她倒了一杯温茶,让其服下,才稍有好转。于是又道:“小姐不必如此胆怯,我自有妙招,让你远走高飞,脱离虎口。”
言语至此,景翩翩双腿一软,给石鑫槐跪下了。他看到这场景,立即架起她,道:“不要这样!不要这样!我知道小姐是知恩图报之人,但行此大礼,让我石鑫槐实在受用不起!以后咱以兄妹相称,既然是兄妹,言里言外就不必那么客气了。”景翩翩道:“谢谢哥哥的义助搭救之恩!既然哥哥是来救我的,想知道哥哥下一步是如何救我的?”
石鑫槐道:“明天是三日大限,帐房先生必会带着人马来催收帐款。如果明天仍不能还上,按张睦青的‘驴打滚’算法,再宽限三日的话本息合计变为一百二十五金。不要说普通人家,就是拥有万里江山的皇上,按这个法子‘滚’下去,也必会倾家荡产还不起。我打算在今夜卯时天亮之际,带着你远走江西建昌府,那边有我亲老旧眷,你暂避那边三年五载,过了这段风声再说。如此安排,妹妹有什么建议?”
景翩翩知道,事已如此,她毫无选择,只能依石鑫槐的建议,硬着头皮往前闯。道:“我还能有什么建议?按哥哥想法办吧。前面是水是火,我都要努力去面对!去闯荡!不能胆怯,也不能回头。”石鑫槐道:“妹妹也不要因此悲观失望,唉声叹气。俗话说‘人挪活,树挪死’,到建昌府后,说不了妹妹天生运气好,还能过上好日子呢!”石鑫槐这时咂咂嘴,试探性道,“妹妹这处大宅院,几亩良田咋办呀?你明天远走建昌,这些田产无人照管也不行呀!”景翩翩道:“妹妹在阊门没有亲人,这些田产,全交给哥哥看管打理吧。妹妹何时回来了,你再交给我就是了。”景翩翩说着,便把钥匙从墙钉上取下来,送到石鑫槐的手中。
石鑫槐心中暗喜,但没有表露出来。他接了钥匙难过道:“常言说‘是亲三分向,不向急的慌’,妹妹应该把这些田产交于亲戚照管。不过妹妹如此相信我石鑫槐,我也欣然接受。向妹妹打包票,绝对保证把这些田产看守的好好的,你何时回来,还是你的田产。我石鑫槐绝不拿一丝一毫。”
俗话说‘人在难时拉一把,马在难处莫加鞭’,这仗义之言,听得景翩翩稀里哗啦,泪流满面。在人生中第一次,她内心产生了对石鑫槐的心灵依靠。认为石鑫槐不仅心底善良,而且足智多谋,是她的好哥哥,救命大恩人!
景翩翩听了石鑫槐那掷地有声的保证之言,内心更加依靠和相信他。道:“哥哥如此回答,当妹妹的也放心了。天色已晚,明晨一早还要赶路,我家厢房还有一床铺,哥哥若不嫌弃,可暂住一晚。”石鑫槐道:“妹妹建议很好,当哥的也不再客气,就这么定了。”他内心嘀咕道:“看来这事要成了,高兴!”
景、石二人分别在主屋及厢房早早睡下。次日卯时草草收拾一番,屋门、院门落了锁,便趁着夜色溜出吴门,一路向建昌而去。从此后,阊门大街没有人知道景翩翩去了哪里,似是人生蒸发一样。
石鑫槐走了不到十天光景,吕老爷提前从秦淮回来了。到达阊门听到的第一件事是:景翩翩人间消失了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吕老爷见了乡亲们,信口开河道:“这孩子,也太不懂事了吧!我又给钱又帮忙,结果倒好——她跑了!这不是‘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’嘛!我吕谋虽不怎么富裕,但邻里邻亲们需要花钱的地方,只要张嘴,我就有求必应。从未想着从中再打个‘滚’、谋个利什么的,实在困难的乡亲们,我甚至可以捐赠,白送!”这铿锵有力之言,让乡亲们都认为吕务卿老爷那是响当当的大善人,堪比樊重在世,宣秉再生。
吕务卿老爷回府十天光景,石鑫槐也回来了。他是趁着夜间子时悄悄回府的,没有一个人知道。见了老爷,石鑫槐的满脸褶子都笑成沟壑,悄悄从褡裢中倒出一大捧金银来。这银子在烛光中发着灿灿的光芒,令人目眩。石鑫槐小声道:“老爷,赚了!赚了!”
吕务卿是老道人,他一眼看出是咋回事,但假装什么也不知道,既不管也不问,只一个劲的夸道:“这事办的真漂亮!我的管家真是个能干人!既保誉又保财!”他满脸堆笑,“咱阁楼中的清倌、大家、红牌、花魁,他娘的干五年,也赚不了这么多。”吕务卿拍拍石鑫槐的肩膀,抓一把碎银递于其手中,“这是你的辛苦钱、跑腿费。以后要多寻找些这样的好事,你好我好大家好。”石金槐道:“谢谢老爷!谢谢老爷!”他低头哈腰的应和着,内心高兴的将爆。
时光荏苒,转眼间吕务卿老爷六十岁寿诞到来了。
吕老爷爱讲排场,好面子,人来疯。主要是手中有钱,憋的心慌,想方设法要为自己多竖招牌,求名收利。他借六十大寿庆贺之由,请来阊门方圆百里“有头有面”的“光棍”人物,聚于吕府,摆上水席百桌供大家享用。吕老爷虽然读书识字不多,但爱与文人混到一块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与文人在一起,身上不知不觉就粘上“文质味”了,不仅增加自己的声望,还能提高自己的层次地位。故而“布衣诗人”王稚登、王叔承及“歪才”张幼于都收到火红的喜庆请柬。
寿诞之日,王叔承又邀请了沈明臣、王仲房,他们也早早到达成了吕府,前去庆贺。
王稚登也早早按期赶到阊门吕府。他先向吕务卿老爷道个贺,露个脸后就借机会离开吕府去看望景翩翩,一则王稚登与景翩翩的先父友谊深厚,想尽到一位长辈的护幼之情;二则他想安慰下这苦命孩子,让她振作起来,竖立生活的信心。其实王稚登早就收到了景翩翩寄来的音信,只所以这时动身,一是身缠烦事走不开,二是手头没有闲钱帮助她。与其空走一趟也解决不了问题,干脆当趴地的王八——静等。
王稚登一个人悄悄来到景家旧宅。刚到大门口,便看到朝街门楼的屋檐下,挂着二个红红艳艳的大灯笼。王稚登纳闷道:“景家二位高堂先后遭遇不幸,未过半载竟挂出这喜庆玩意,难道是‘看宅先生’在使法器、驱魔怪、保平安?”这时从边上走出一位颤巍巍的老妇来,年纪约七十有余,满头梨花银丝。她感觉王稚登一定因此迷惑,于是快嘴道:“先生是来看景家的吧?她家现在换人了,这宅子早不姓景了。”
王稚登道:“是吗?我是他家先父的老友,不远百里过来看看,这孩子痛失双亲,实在可怜!这红灯笼……”老妇道:“实不相瞒,我是景家老邻居,也好久没有见景家人了。这灯笼是两个月前吕府管家挂的,姓石。挂的那天,我赶巧遇见石先生,问他景家新丧,怎能挂这么喜庆的红灯笼?他说景家人把这处宅子和几十亩良田全卖给他了,他挂灯笼是为了冲喜扫晦。我又问,那景翩翩去哪了?他说她去江西建昌那边谋生了,以后不再回来了。”老妇喘口气,接着道,“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!一个姑娘家不在阊门嫁人,跑那么远干什么了?没有父母管教,都成精了!”
王稚登听着老妇之言,慢慢察看门口的蛛丝马迹。果然发现灯笼上有“石府”二字,只是不那么明显罢了。王稚登结合景翩翩的墨书内容推断,一定是吕府的石管家在吕老爷的授意下,把景翩翩悄悄骗至远在天边的建昌,私下处理完毕后又悄悄折回来。所得孽钱用于还吕府的欠帐,吕府也投怀送抱,把景家田产作为奖励送给石管家,做个顺水人情。石管家有吕府的授意,然后理直气壮占据了景家田产。从中可料定景翩翩目前处境是凶多吉少。王稚登明白了这一切后,告别老妇又回了吕府。
中午时分的吕府,那是热闹非凡。街边是车盖如林,随风翩翩;门外是拴马成群,喧闹嘶嘶;院内是名流如云,人头济济;歌台是翠袖三千,胭脂溢溢;屋里是捧潮正浓,攘攘熙熙。吕务卿老爷身穿酱红色礼服,前胸后背是大大的“福”、“寿”二字,端坐在太史椅上,龙头拐斜靠怀中,欣欣然接受四方宾朋的拱手祝贺。
寿宴在舞乐声中慢慢步入主题。文人相聚,难免彼此互为吹捧,吟赋和诗。寿星吕务卿的首秀刚刚结束,这帮文人们便跃跃登台,轮番“献艺”祝贺。
只听王叔承第一个走上台,道:“吕府是阊门内外百里第一户,吕家寿星是方圆百里第一善人!在座各位有所不知,吕大人的远祖就是吕岩,吕大仙广施恩惠,普泽万民,将万贯家产散予乡亲,为百姓办了不少好事。他一生乐善好施,扶危济困,深得四海百姓敬仰。在飞升天界之后,家乡百姓为他修建了“吕公祠”。咱们现在的吕大人,也一定会像他的远祖一样,散尽万贯家财,义助乡梓,扬名立万。我们祝福吕大人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!在此吟诗一首,以示道贺!”他沉思片刻吟道:
吕老海内第一人,贤德堪羞良善臣。
义厚节高冲牛斗,施恩降泽沐梓邻。
吕务卿在台下听着,脸上绽放着精致的微笑,回味自己那曾经的善德善举,禁不住露出些许自豪的笑容。接着,沈明臣第二个登台,道:“我与吕家寿星虽交往不深,但吕家仁义之举可谓是响彻云间,不得不被吕大人的善德所折服,很是佩服!在此,我也吟诗一首,祝吕大人安康体健,寿赠百年!”言毕,他吟道:
峨峨姑苏百万人,惟见吕老高节臣。
乐善乡梓施千斗,不取分毫誉四邻。
吕务卿听着,内心慢慢激动起来,嘴角有些许抽搐,那是情不自禁的激悦表现。他内心明白,多年以来的善举,终于为自己赢来这仁义之名、厚德之誉,得到乡亲们的认可和传颂。从心理上,他一洗年轻时犯错的心灵阴影,顿感扬眉吐气。
这时张幼于走上来,他是阊门搞笑大红人,办过“生辰活人祭”,花边新闻无数,无人不知其尊姓大名。他的出场,让祝寿气氛顿时活跃高涨。他一颠一颠的走上歌台,歪着脑袋娓娓道来:“我是吕大人同乡,也是吕大人发小,更是吕大人府上的常客。千言万语,万语千言,道不尽友谊之情,情义之友。在此祝福吕大人妻妾成林,儿女成群,宝刀不老,努力造人。”逗得台下一片笑声。接着他吟道:
凝香翠袖楼中人,皆是吕家有功臣。
年积万贯日盈斗,沽誉钓名唬舍邻。
吕老爷听着,脸色收了笑容。接着挖苦道:“献翼呀,献翼!你连型都‘不正’,谁能相信你这臭口之言?下一个,下一个接着来。”这口气,似是赶张幼于下台似的。张幼于不吃这一套,望着吕老爷,哈哈笑起来。表情有六分搞笑四分滑稽。看着这架势,台下客人热情更加高涨,无法按捺。
在阵阵笑声之中,长洲大文人王稚登慢慢走上台,他边走边向台下客人挥手致意,自信的步伐铿锵有力,刚到台中央,便道:“吕府吕老爷,名动阊门,誉贯云间。不了解他的人,都知道他是一位‘大善人’;了解他的人,都知道他是一位‘聪明人’;如果深入了解,你便会发现他是一位‘糊涂人’。不过,人生难得糊涂呀!在此祝福吕大人康寿与德行同高,阴谋撇美誉独行。”言毕,也吟诗一首:
吕府老爷不是人,赛超天殿下凡臣。
放贷一粟收十斗,名利双收巧害邻。
王稚登刚刚吟罢,老寿星吕务卿便“呼”的站起来,面带怒容,眼流恨意,死死盯着王稚登。他气得双手发抖,用龙头拐杖指着王稚登,许久憋出一句话来:“你,你!来人——”。吕家的仆佣家丁们,抄着家伙,瞬间包围了王稚登,摆出了一场‘大战’的架势。客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尴尬场面所惊呆,不知所措,面面相觑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