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主子,您怎么到这种腌臜地方来了?王疤脸那帮蠢货刚处置个闹事的罪奴……”
一个穿着同样利落劲装、腰间佩刀的身影出现在锦袍男子身后,正是他的贴身侍卫。
侍卫的目光也扫了进来,当看到草垫上气息奄奄、却眼神凶狠的江烬璃时,他微微一愣,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,脸色微变,迅速凑近锦袍男子的耳边,用极低、却足以让听力异常敏锐的江烬璃捕捉到的声音,清晰地说道:
“主子,此女…便是前工部侍郎江枫之女。当年‘匠籍弊案’的关键人证之一……没想到,还活着。”
江枫之女!
匠籍弊案!
关键人证!
侍卫这压低的、如同耳语般的一句话,却像一道裹挟着万载寒冰的惊雷,狠狠劈在江烬璃的头顶!
“江枫之女…匠籍弊案…关键人证…”
侍卫那句刻意压低、却字字如冰锥的话语,狠狠凿穿了废料房内死寂的空气,也凿穿了江烬璃刚刚因求生而勉强筑起的心防。
父亲的名字!
那桩如同跗骨之蛆、将她全家拖入深渊的“匠籍弊案”!
还有“关键人证”这四个字,像毒蛇的獠牙,瞬间刺入她最深的隐痛!
当年父亲被构陷下狱,斩首示众,母亲悲愤自缢,她与年幼的弟弟被没入官奴,发配到这不见天日的琅琊坊。
弟弟…体弱的弟弟在途中就染病夭折了!
她成为江家唯一的血脉。
这些年,她像阴沟里的老鼠般活着,不敢提姓氏,不敢想过去,只为活下去,为有朝一日……
可如今,这个身份,竟被一个突然出现的、浑身透着冰冷贵气的陌生男子,以如此轻描淡写、如同提及一件陈年旧物的方式点出来!
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剥开、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。紧接着,是火山爆发般的愤怒!
是这对主仆那种高高在上、视她如草芥尘埃的冷漠激起的滔天怒火!
“呃啊——!”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喉咙深处迸发,江烬璃猛地抬起头,那双被血丝和泥污覆盖的眼睛,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,死死地钉在门口那个逆光的锦袍男子身上!
就是他!就是这些视人命如蝼蚁的权贵!是他们害得她家破人亡!
握在左手的尖锐碎陶片,被她灌注全身的愤怒和恨意,如同离弦的毒箭,狠狠朝着门口那个模糊的身影掷去!
“嗖!”
碎陶片撕裂空气,带着凄厉的尖啸!
然而,那锦袍男子只是微微偏一下头。
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,却精准地让那枚饱含恨意的“暗器”擦着他的鬓角飞过,“啪”地一声钉在了他身后的门框上,深入寸许!
他甚至没有再看江烬璃一眼,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只是拂过耳边的一缕微风。
帽檐阴影下,薄唇似乎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,像是在嘲讽这徒劳的挣扎。
“主子!”侍卫惊呼一声,手瞬间按上腰间的刀柄,眼中杀机毕露,就要上前。
锦袍男子却抬了抬手,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,阻止侍卫的动作。
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江烬璃,这一次,在那只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、沾满血污的六指左手上停留了一瞬,随即,如同扫过一堆真正的垃圾,毫无波澜地移开了。
“走。”一个冰冷、毫无情绪的单字从他口中吐出。
墨色的油绸披风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,他转身,毫无留恋地踏入门外依旧淅沥的雨幕中。
侍卫狠狠瞪了江烬璃一眼,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,随即也快步跟上。
破旧的木门被随意地带上,隔绝了外面最后的光线和风雨声。
废料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。只有江烬璃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,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咆,在充斥着霉味和漆渣气味的空气中回荡。
恨意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涌,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!她想冲出去,想撕碎那些人的喉咙!
但身体背叛了她。方才那倾尽全力的一掷,几乎耗尽刚刚因犀角灰而恢复的一丝力气。背上伤口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,提醒着她此刻的虚弱和无力。
“啊——!”她猛地一拳砸在身下冰冷潮湿的草垫上,指骨撞击地面,传来沉闷的痛楚。
屈辱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血渍滚落,又被她狠狠地用手背擦去。
不能哭!江烬璃!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!
父亲是清白的!江家是清白的!她必须活下去!只有活着,才有机会!
复仇的火焰在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燃起,烧得她双眼赤红。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开始分析刚才那短暂而惊悚的遭遇。
那个锦袍男子是谁?六皇子?监国?还是其他什么大人物?
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琅琊坊这种地方?是巧合?还是……专门为她而来?
那句“关键人证”又是什么意思?难道当年父亲之死,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?自己这个所谓的“人证”,究竟该知道些什么?
无数疑问如同乱麻,缠绕在她心头。
而那个侍卫临走时淬毒般的眼神,更让她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——
对方显然已经记住了她,她这个“关键人证”的存在,对某些人来说,恐怕是眼中钉,肉中刺!
活下去,似乎变得更加艰难!
犀角灰带来的清凉麻痒感还在持续,伤口似乎真的在缓慢愈合。
她艰难地挪动身体,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节省体力。
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漆料废渣上,刚才翻找犀角灰时那种奇异的、仿佛与材料产生某种微妙共鸣的感觉再次浮现。
她伸出左手,小心翼翼地探入废渣堆中。
这一次,她不再是为了寻找犀角灰,而是带着一种探索的本能,去触摸、去感知那些被废弃的、颜色各异的漆皮和粉末。
指尖滑过一块板结的、暗红色的漆块,触感粗糙干涩,带着一种衰败的气息。
碰到一小片剥离的、泛着微弱金光的漆皮,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感。
又触碰到一堆灰黑色的粉末,入手冰冷刺骨,带着强烈的阴湿感……
她的左手六指,似乎对不同的漆料状态、甚至其中蕴含的某种“气息”,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!
是天生如此?还是……因为多出来的一指?
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震。
从小到大,因为这第六指,她受尽白眼和欺凌,被骂作“怪物”、“妖孽”。
可如果……如果这被视为不祥的“缺陷”,并非诅咒,而是……天赋呢?
父亲江枫,当年被誉为“金漆圣手”,他的手……是否也……
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疲惫的神经。
失血、剧痛、寒冷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让她再也支撑不住,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,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。
……
不知昏睡了多久。
江烬璃是被一阵极轻微的、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的。
不是老鼠。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、小心翼翼的收敛。
废料房里依旧昏暗,只有墙壁高处的破洞透进些许惨淡的星光。她猛地睁开眼,身体瞬间绷紧,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——门口的方向。
破旧的门板被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。
一个佝偻、瘦小的黑影,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,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,反手又将门轻轻掩上。
借着破洞漏下的微光,江烬璃看清了来人。
那个盲眼的阿嬷!
她依旧穿着那身破旧肮脏的罪奴衣衫,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,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风霜。
她微微佝偻着背,灰白的眼珠在黑暗中茫然地转动着,像是在捕捉空气中的信息。
她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,另一只手则摸索着墙壁,脚步有些虚浮,却目标明确地朝着江烬璃所在的角落摸索过来。
江烬璃的心提到嗓子眼。她不知道这位神秘莫测的阿嬷深夜来此的目的。
是……和白天那句石破天惊的“金脉漆魂”有关?她屏住呼吸,身体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沾满血污和灰粉的左手,再次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一块尖锐的碎石。
阿嬷的脚步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。她侧着头,灰白的眼珠“望”向江烬璃的方向,鼻子微微翕动,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气味。
“丫头……”阿嬷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沧桑,“……还活着?”
江烬璃没有回答,只是更加警惕地盯着她。
阿嬷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。她自顾自地、极其缓慢地蹲下身,将手里那个小小的、洗得发白的布包放在地上,小心翼翼地打开。
布包里,是几块颜色深黑、散发着浓郁药草清苦气息的膏药,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、颜色焦黄、散发着诱人麦香的粗面饼子。
“伤……药。”阿嬷将药膏和饼子朝着江烬璃的方向推了推,动作有些笨拙,“干净的……吃。”
江烬璃愣住了。
药?食物?在这地狱般的琅琊坊,这些东西何其珍贵!这个素不相识的盲眼老妇,为什么要冒险给她这个?
看着地上那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膏药和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饼子,江烬璃喉咙发紧,一股酸涩直冲鼻尖。
白天被鞭打时的屈辱和绝望,被那对主仆揭穿身份时的惊骇和愤怒,此刻在这微小的善意面前,几乎要决堤而出。
但她强行压下那翻涌的情绪。
在这个地方,任何善意都可能包裹着致命的毒药。
“为什么?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嘶哑干涩,带着浓浓的戒备,“你到底是谁?白天……为什么…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