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燕京城夏末的天,说变就变。
起初是贺国庆的旧货店那边传来的消息。前两周还门庭若市的店面,人一下子就少了。
那些从深市运回来的二手电器,擦得锃亮,摆在最显眼的位置,却一连几天都无人问津。
“秀兰,不是我不想卖,是真没人买了。”贺国庆在电话里,声音透着一股子无奈,“前阵子风头太盛,好多人家里都添置了。现在这股热乎劲儿过去了,剩下的都是些想买又没那么多闲钱的,都在观望呢。”
沈秀兰挂了电话,心里咯噔一下。她走到院子角落,看着那几台还没来得及送去店里的录音机和电视机,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。
她这才意识到,自己只看到了这生意的利润,却忽略了市场的饱和度。
燕京城就这么大,需要二手电器的人家,终究是有限的。
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。
这天下午,林婉如从煤矿上过来对账,脸色不太好看。
她把账本推到沈秀兰面前,指着其中几行数字,眉头紧蹙。
“秀兰姐,矿上刚给工人们发了技术评级后的第一笔奖金,账上的流动资金就不多了。下个月还要采购一批新的支撑木和设备,再加上日常开销……钱,有点紧。”
沈秀兰那颗刚刚被孩子们的笑声填满的心,瞬间又沉了下去。
她之前获利的钱,早就投进了煤矿和电器生意里。
本指望着电器这边能快速回笼资金,填补矿上的窟窿,没想到这条路也堵上了。
沈秀兰来回踱着步,地板被她踩得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。
钱,钱,钱,这个字像一把大锤,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。
上辈子,她就是因为不懂这些,才把万贯家财都弄丢了。
这辈子,她以为自己抓住了机遇,却没想到刚走顺一步,就遇上了坎。
就在这时,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。
紧接着,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。
叶邵凯跑去开了门,门外站着的,是穿着一身笔挺西装、头发梳得油亮的李文博。
他手里拎着一个进口水果篮,脸上挂着那副招牌的、热络却不达眼底的笑容。
“秀兰,听说你最近生意做得不错,我来看看你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径直走进院子,目光在角落那几台旧电器上扫过,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。
沈秀兰停下脚步,双手在身侧悄悄握紧。她知道,这人绝不是单纯来看她的。
黄鼠狼给鸡拜年,没安好心。
“李老板消息真灵通。”沈秀兰没请他坐,语气平淡。
李文博也不介意,自顾自地拉了张板凳坐下,将水果篮放在石桌上。
“秀兰,你一个女人家,带着三个孩子,操持煤矿那么大的摊子,不容易。我听说了,你最近是不是手头有点紧?”
林婉如抱着账本,警惕地看着他,没有作声。
“有困难,跟我说嘛。”李文博身体前倾,压低了声音,“咱们毕竟……有过一段情分。矿上缺钱,我可以投。五十万,一百万,都不是问题。只要你点头,我立刻让人把钱送来。你呢,也别那么辛苦了,回家带带孩子,等着分红就行。”
这番话,听着是雪中送炭,实则是趁火打劫。
他要的不是入股,是要她手里的控制权。一旦让他的人和钱进了矿,这个矿姓沈还是姓李,就由不得她了。
“不劳李老板费心,我的事,自己能解决。”沈秀兰抚平了衣角上的褶皱,冷冷地回绝。
李文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如常。
“秀兰,你还是这么倔。行,我的话放这儿,什么时候想通了,随时来找我。”
他说完,站起身,理了理西装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那辆黑色的伏尔加开走后,院子里安静得可怕。
“秀兰姐,”林婉如走过来,脸上满是忧色,“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,故意来逼你的。咱们要是再不想办法,矿上那边真的要停摆了。”
她顿了顿,咬了咬嘴唇,“我……我倒是有个法子,就是风险大了点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我听说城南那边,新开了一些……公司,专门给人短期拆借资金的。利息比银行高不少,但放款快,不要抵押。咱们可以借一笔钱,先把矿上的坎儿迈过去,等电器卖出去或者矿上回了本,再马上还上。”
民间借贷。这四个字在沈秀兰脑中闪过。上辈子她吃过亏,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。
高昂的利息就像滚雪球,一旦还不清,就能把人压得粉身碎骨。
她陷入了纠结。一边是李文博虎视眈眈的吞并,一边是高风险的民间借贷。
两条路,似乎都是悬崖。
晚饭时,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。沈秀兰没什么胃口,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。
孩子们都感觉到了。招娣小心翼翼地给妈妈夹了一筷子菜,什么也没说。
叶邵凯也不再摆弄他的录音机,只是低头吃饭。
最小的团子最敏感,他挪动小凳子,挨到沈秀兰身边,把头靠在她的胳膊上。
夜里,叶昭加班回来,看到沈秀兰还坐在院子里发呆。
月光洒在她身上,勾勒出一个单薄又疲惫的轮廓。
他在她身边坐下,没问发生了什么,只是把一件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肩上。
“遇到难事了?”他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稳。
沈秀兰点了点头,把白天李文博来访和资金周转困难的事情,简单说了一遍。
她没指望他能出什么主意,一个公安,能懂什么生意场上的事。
她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,想找个人说说话。
叶昭静静地听着,等她说完,沉默了片刻。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冰凉的手。
“钱的事,我不懂。”他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但家里的事,咱们一块儿扛,天塌不下来。”
他的手掌很粗糙,却很温暖。那股暖意,顺着她的指尖,一直流淌到心里。
沈秀兰抬起头,看到他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或退缩,只有如山一般的坚定。
这时,屋里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,三个小脑袋探了出来。
“妈妈,加油!”招娣鼓起勇气,小声说。
叶邵凯抿着嘴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团子揉着眼睛,奶声奶气地喊:“妈妈,扛!”